论「他妈的!」

鲁迅

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

无论是谁,只要在中国过活,便总得常听到「他妈的」或其相类的口头禅。 我想:这话的分布,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; 使用的遍数,怕也未必比客气的「您好呀」会更少。 假使依或人所说,牡丹是中国的「国花」,那么,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「国骂」了。

我生长于浙江之东,就是西滢先生之所谓「某籍」。 那地方通行的「国骂」却颇简单:专一以「妈」为限,决不牵涉余人。 后来稍游各地,才始惊异于国骂之博大而精微:上溯祖宗,旁连姊妹,下递子孙,普及同性,真是「犹河汉而无极也」。 而且,不特用于人,也以施之兽。 前年,曾见一辆煤车的只轮陷入很深的辙迹里,车夫便愤然跳下,出死力打那拉车的骡子道:「你姊姊的!你姊姊的!」

别的国度里怎样,我不知道。 单知道诺威人 Hamsun 有一本小说叫《饥饿》,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,但我并不见这一类话。 Gorky 所写的小说中多无赖汉,就我所看过的而言,也没有这骂法。 惟独 Artzybashev 在《工人绥惠略夫》里,却使无抵抗主义者亚拉借夫骂了一句「你妈的」。 但其时他已经决计为爱而牺牲了,使我们也失却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气。 这骂的翻译,在中国原极容易的,别国却似乎为难,德文译本作「我使用过你的妈」,日文译本作「你的妈是我的母狗」。 这实在太费解,—— 由我的眼光看起来。

那么,俄国也有这类骂法的了,但因为究竟没有中国似的精博,所以光荣还得归到这边来。 好在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荣,所以他们大约未必抗议; 也不如「赤化」之可怕,中国的阔人,名人,高人,也不至于骇死的。 但是,虽在中国,说的也独有所谓「下等人」, 例如「车夫」之类,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,例如「士大夫」之类,则决不出之于口,更何况笔之于书。 「予生也晚」,赶不上周朝,未为大夫,也没有做士,本可以放笔直干的, 然而终于改头换面,从「国骂」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, 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者,恐怕还因为到底未曾拉车, 因而也就不免「有点贵族气味」之故。 那用途,既然只限于一部分,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「国骂」了; 但也不然,阔人所赏识的牡丹,下等人又何尝以为「花之富贵者也」?

这「他妈的」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,我也不明白。 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,无非是「役夫」,「奴」,「死公」; 较厉害的,有「老狗」,「貉子」; 更厉害,涉及先代的,也不外乎「而母婢也」,「赘阉遗丑」罢了! 还没见过什么「妈的」怎样,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。 但《广弘明集》(七)记北魏邢子才

以为妇人不可保。谓元景曰,「卿何必姓王?」元景变色。 子才曰,「我亦何必姓邢;能保五世耶?」

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。

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,重到过度了;华胄世业,子弟便易于得官;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,也还是不失为清品。 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,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,区别等第,守护极严。 庶民中纵有俊才,也不能和大姓比并。 至于大姓,实不过承祖宗余荫,以旧业骄人,空腹高心,当然使人不耐。 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,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。 邢子才的话虽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,但对于躲在门第下的男女,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。 势位声气,本来仅靠了「祖宗」这惟一的护符而存, 「祖宗」倘一被毁,便什么都倒败了。 这是倚赖「余荫」的必得的果报。

同一的意思,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,而直出于「下等人」之口的,就是:「他妈的!」

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,却去瞄准他的血统,在战略上,真可谓奇谲的了。 最先发明这一句「他妈的」的人物,确要算一个天才,—— 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。

唐以后,自夸族望的风气渐渐消除; 到了金元,已奉夷狄为帝王,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, 「等」的上下本该从此有些难定了,但偏还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「上等」去。 刘时中的曲子里说:

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,好打那好顽劣。 江湖伴侣,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,声音多厮称,字样不寻俗。 听我一个个细数:粜米的唤子良;卖肉的呼仲甫……开张卖饭的呼君宝;磨面登罗底叫德夫:何足云乎?! (《乐府新编阳春白雪》三)

这就是那时的暴发户的丑态。

「下等人」还未暴发之先,自然大抵有许多「他妈的」在嘴上, 但一遇机会,偶窃一位,略识几字,便即文雅起来: 雅号也有了;身分也高了;家谱也修了,还要寻一个始祖,不是名儒便是名臣。 从此化为「上等人」,也如上等前辈一样,言行都很温文尔雅。 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聪明的,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,所以又有俗谚,说: 「口上仁义礼智,心里男盗女娼!」他们是很明白的。

于是他们反抗了,曰:「他妈的!」

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,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, 无论如何,总是卑劣的事。 有时,也或加暴力于所谓「他妈的」的生命上,但大概是乘机,而不是造运会,所以无论如何,也还是卑劣的事。

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「等」,还是依赖门第,还是倚仗祖宗。 倘不改造,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「国骂」。 就是「他妈的」,围绕在上下和四旁,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。

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:或表惊异,或表感服。 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,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:「这不坏,妈的你尝尝看!」 那父亲回答道:「我不要吃。妈的你吃去罢!」 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「我的亲爱的」的意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