颂歌与禁歌

李皖

在普通人的辞典里,颂就是颂歌。 就「诗经」本义言,颂是对氏族、部落、庙堂、国家的赞美诗。 现在我们来说台湾校园民歌中的「颂」,也有这么几层意思。 民歌中除了无忧无虑、青涩纯白的青春,还有宣传鼓动、豪迈沉郁的颂歌——颂歌是台湾校园民歌蔚为大观的一部分。 不独辟一章说一说「颂」,对台湾校园民歌的认识不可能是全面的。 而颂歌,恰恰又是内地观察台湾校园民歌的一个巨大盲点。

这批颂歌数量庞大。 如果把少年的风花雪月(风)、名人诗词谱曲(雅)和赞美国家民族的颂歌(颂),视为校园民歌的三大组成部分, 那么,这三大部分完全可以等量齐观: 数量上不一定相等,但质量、影响力以及对近三十年歌曲演进的推动力,却是不相上下。

再如果,把少年人的风花雪月视为一类「小歌」,那么「颂」,恰好就是校园民歌中的「大歌」。 而「小歌」由「小嗓」传情,「大歌」由「大嗓」达意。 这些「大嗓」,与泛美声的雅派人物大致相重,都有着声乐般的唱腔,正派的容貌, 最突出的是李建复、施孝荣、费玉清、黄大城这类正气男儿, 语音铿锵,激情慷慨,一身刚正,气贯长虹唱正气歌。 而在配乐上,交响+民乐的特征在这些大歌上也是表现得最明显, 大曲配大乐,并多有众人大合唱相拥,辉煌与民族情绪并重。 交响乐衬底+民乐器独奏+民谣吉他点缀的那种编配特色, 固然说是这一个时期校园民歌共有的风格,但风花雪月的小曲,突出的往往是木吉他; 而颂歌,突出的往往是交响乐+中国曲风。

如果再从内容上细分一下,台湾校园中的颂歌包含了这么四类。 第一类是家国情怀,如《龙的传人》(李建复)、《唐山子民》(黄大城)、 《把酒》(施孝荣)、《梦土》(施孝荣)、 《中华之爱》(施孝荣)、《中华民族颂》(费玉清)、 《变色的长城》(费玉清)、《天水流长》(李建复)、 《我们拥有一个名字——中国》(叶佳修)、《少年中国》(李双泽)、 《美丽岛》(李双泽); 第二类是故土之思,如《日落北京城》(费玉清)、《故乡》(潘安邦)、 《归去来兮》(李建复)、《那一盆火》(包美圣)、《月琴》(郑怡)、 《乡愁四韵》(杨弦、罗大佑); 第三类是塞外风情,如《出塞曲》(蔡琴)、《古国今昔》(王梦麟)、 《归人沙城》(施孝荣)、《沙城岁月》(施孝荣)、 《今 山古道》(黄大城)、《旷野寄情》(李建复); 二、三部分有时走偏出去,成为「空幻的流浪主题」——这部分倒为大陆所熟悉, 如《橄榄树》(齐豫)、《浮云游子》(陈明韶)、 《流浪者的独白》(叶佳修); 第四类是英雄情怀,如《大地飞鹰》(费玉清)、《壮士行千里》(费玉清)、 《易水寒》(施孝荣)、《侠客》(施孝荣)、 《赤壁赋》(施孝荣)、《边城过客》(施孝荣)、 《柴拉可汗》(李建复)。

第一部分的「家国情怀」,多有一种「雄伟」的格调, 第二部分「故土之思」,突出的格调是「沉郁」。 第三第四部分,写豪放与侠义,发思古之悠情,以「沧桑」和「壮烈」为特色,颇有几分古代边塞诗人的风范。 这一部分台湾校园民歌,与台湾的岛屿性质背道而驰,寄情于远方与过去, 所及尽是大陆、大漠、古国、边疆、北方苦寒之地及其他宽广、 深远之境, 显示了因地域、历史之狭导致的向相反方向扩张的强大艺术动力。 总体上看,这些歌曲有「一种中国长久被压抑,渴望挣扎、突破的力量」(张钊维), 尽去了学生妹的清纯和甜美,在台湾风行一时,甚至在某些时期,还有盖倒「风花雪月」之势。

这一部分歌曲的出现有其深刻的政治原因。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台湾历史上的多事之秋。 一九七一年底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,一九七二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,一九七八年底美国与台湾「断交」, 这一系列事件对当时台湾的震动,不啻为一场场地震。 台湾校园民歌中的颂歌,正是这个背景的巨大回响。 一方面回应着民间强烈的政治失败情绪, 一方面契合了「政府」急切的安抚需要,在民间—当局两股力量的急剧撮合之下, 颂歌迅即成为官民一致认可的主旋律作品。

除了政治,颂歌的出现也有青春自身的原因。 青春有三大秉性:唯美情调、狂想心态、沧桑感觉。 风花雪月是唯美情调的反映,颂歌则是狂想心态和沧桑感觉的结果。 豪侠之情、豪气万丈、自以为身担天下的学子情怀, 初入世事站在人生边上眺望岁月人生的沧桑感, 促成了民族兴亡、大漠古国、功名事业这一类歌曲的诞生。

颂歌基本未被内地听众触及,大陆对这股潮流一无所知。 惟一流传开来的《龙的传人》,在流行、传播、解读的层面上,反映的不是对这一潮流的觉察和理解, 而是正相反——反映了内地人对其政治背景的极端无知: 当时上上下下普遍认为,这是台湾人民思念大陆之作。

内地几乎没有人知道,宋楚瑜插手了这首歌(《龙的传人》)。 据传,促使这首歌产生的直接刺激即为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、台美断交、中美建交这一系列震荡, 这些「政治地震」使民众陷入对当局信任的危机, 也使民族主义和反美情绪一度高涨。 一个非常典型的历史情节是:一九七八年台美断交, 林怀民的《薪传》正在嘉义首演,消息传到现场,台上台下哭作一团。

《龙的传人》一开始并未引起太大关注, 在录音已经完成后,国民党高层、当时的「新闻局长」宋楚瑜亲自表示对该曲的重视, 并亲手加写一段词,命侯德健修改。 侯德健开始不同意,但最终还是妥协了。 因此,李建复《龙的传人》从降生起即镀上了政治的光环,形成由官方一手操办的流行局面: 当时各大传媒争相播放《龙的传人》,使这首歌在「创作歌谣排行榜」冠军位置连霸了十四周, 「中影」甚至拍了一部同名电影,以政宣式故事片的手法说事, 企图以片中主人公对国家民族的热爱,来排除民众对「国家身份」的怀疑(见佚名《少年中国——民歌记事》)。

但以后的历史急转直下,充满了戏剧性。 一九八一年,侯德健无法再忍受送审制度的干预, 屡屡顶撞而与当局交恶,终致逃向中国内地。 侯的一干作品旋即被通牒为禁歌。 《龙的传人》大合唱戛然而止,却在海峡另一端更波澜壮阔地风行开来。

在那个政治将松未松、自由思想的风气懵懵懂懂的年代, 类似《龙的传人》这样的历史的误打误撞, 和混杂在爱国情怀里的复杂政治冲动,简直比比皆是。 李双泽、侯德健、胡德夫、杨祖珺都可以说是富于责任感和爱国精神的人, 而在政治大一统的背景中,社会责任感是危险的, 爱国也是危险的——即使是从「爱国主义」这个被允许的出口。

这决定了表面上具有同样的家国情怀、故土之思、英雄情怀特征的颂歌作品, 内部却具有互相矛盾、抵触甚至分道扬镳的各种复杂局面。 简单而言,这些爱国颂可截然分为两类: 一类是当局推波助澜、带有浓厚宣传鼓动色彩、代表官方意识形态的, 「民族歌唱家」费玉清演唱的一批作品即是; 一些官民共谋的民族颂、正气歌,如《梦土》、《中华之爱》、《我们拥有一个名字——中国》, 庶几也可列入这一行列。 另一类是早期民歌倡导者所为, 具有更多民间讯息和个人色彩的爱国歌曲, 李双泽、侯德健、胡德夫的作品是最突出的代表, 它们的出世历尽坎坷,大多数时候不为当局所容。

胡德夫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正式出版过唱片。 李双泽作品不多,能通过新闻局审查的更少。 他的名作《美丽岛》和《少年中国》被一禁再禁, 《少年中国》被禁的其中一条理由是,「向往统一,为匪宣传」。 这首歌的第一段歌词如下:

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

去看望祖国的土地

你用你的足迹

我用我游子的乡愁

你对我说,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

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

少年的中国也不要乡愁

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

《美丽岛》命运更坎坷,它的一波三折最能说明暗藏在爱国颂中尖锐对立的社会力量交锋。 纠缠着这首歌,不同年代读出不同的政治风云,不同年代歌曲被不同的政治力量利用,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。 而它的曲折经历,真可以用「血泪交迸」一词形容。 而从一开始看,它不过就是一个认祖归宗的中国青年,对台湾的赞美,对土地和人民的礼颂。

美丽岛

词:陈秀喜

曲:李双泽

我们摇篮的美丽岛 是母亲温暖的怀抱

骄傲的祖先们正视着 正视着我们的脚步

他们一再重复的叮咛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

他们一再重复的叮咛 筚路蓝缕 以启山林

婆娑无边的太平洋 怀抱着自由的土地

温暖的阳光照耀着 照耀着高山和田园

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 筚路蓝缕 以启山林

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兰花

围绕着《美丽岛》所发生的复杂历史事件,足可以拍一部电影。 它的几个关键情节如下:

  • 一九七六年,从欧美游学回台的菲律宾华侨李双泽在台上摔可口可乐, 鼓吹「唱自己的歌」,掀起校园民歌运动, 被认为是具有民族觉醒意识和反美情绪的歌手。
  • 一九七七年,李双泽为救一个落水的美国少年,在海边淹死。
  • 同一时期,《美丽岛》、《少年中国》以「为匪宣传」等由遭禁。 李双泽一生只写了九首歌,但九首歌命运无一顺遂。 一九七七年,李双泽告别式前一天,胡德夫、杨祖珺在稻草人西餐厅录下《美丽岛》最初版本, 录音带今已霉掉,其中一份拷贝现存于杨祖珺一友人家中。
  • 一九七九年,「美丽岛」成为一本「党外杂志」的名字。 九月八日,杂志在中泰宾馆举行创刊酒会,一大群「爱国人士」包围了宾馆, 高呼「处死」、「吊死」、「消灭」之类口号, 向酒会丢石头、电池、西瓜皮和木板。警察袖手旁观。
  • 一片混乱中,场内有人喊:「杨祖珺,唱首歌带我们出去吧!」 热血沸腾的祖珺便大声唱起:「我们摇篮的美丽岛,是母亲温暖的怀抱······」 自家阵营中却突然有人用闽南语大骂:「唔爱唱这款!」、「这是猪仔歌!」
  • 「美丽岛事件」后,《美丽岛》成为禁歌,为国民党当局不容。 直至一九八七年台湾「解严」,开放「党禁」、「报禁」。
  • 一九八七至一九九七年,台湾党外政治运动进化到「民进时代」。 原受压于国民党的《美丽岛》,现在却为自家阵营所不容: 一些民进极端分子鼓吹「福佬话至上主义」,将《美丽岛》打入冷宫。
  • 九十年代和新世纪,台湾台独势力进一步坐大。 有言论称:「有朝一日台湾真的独立建国了,《美丽岛》作为国歌,当仁不让。」
  • 同一个时期,香港回归。京、港、台歌手同录纪念专辑《七月一日生》, 第一首就唱了《美丽岛》的姊妹篇《少年中国》: 在杨祖珺、 胡德夫一九七七年微弱的历史录音之后, 接上北京乐队强大、壮阔、热血澎湃的回声:「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,去看望祖国的土地······」 (以上所引「美丽岛事件」部分参见和泥派:《杨祖珺,李双泽, 美丽岛,及其他》,二〇〇三年)

历史的风风雨雨,就这样从一首歌中穿过。 所以今天,有这些经历的人再听这首歌,会哭; 而同样为之一洒热泪的人,彼此间却可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。

另一种三分法

对台湾校园民歌,还有另一种三分法。 这种三分法着重于历史的分段与结果,于相关源流和思想脉络的清理极富成效。 这类观点认为:整个民歌运动可划分为三个集团,也可以说是三种路线: 以李双泽、杨祖珺、胡德夫为代表的「淡江—夏潮」路线; 以杨弦、赵树海、韩正皓、吴楚楚为代表的「中国现代民歌」路线; 以在校的各类创作歌手为代表的「校园民歌」路线 (见张钊维:《谁在那边唱自己的歌:一九七〇年代台湾现代民歌发展史》,台北时报文化一九九四年)。

从时间上说,「淡江—夏潮」路线和「中国现代民歌」路线代表了校园民歌的前期, 「校园民歌」路线代表了校园民歌的后期,前后有着完全不同的整体风貌。

「中国现代民歌」既非艺术歌曲,也非传统民歌; 注重传统与现代结合、中国和西洋结合,强调古典的现代化和西化而后返的回归, 走的是现代化的中国民歌之路。 在杨弦、赵树海、韩正皓、吴楚楚笔下,多古今中国诗词的现代谱曲,多中国和西洋音乐的结合; 题材上大力弘扬中国主题,音乐上大量借鉴西洋乐器,尽现了前文所说「雅」的部分。 它在文艺思想上的渊源,与余光中有关,也与余光中相类。 它更似一场文艺和美学运动,触及最大的是文艺和准文艺界。

「淡江—夏潮」路线走的是民族主义和原住民文化之路, 作品显现出呼唤本土文化觉醒的特质, 创作思想上有着比音乐意识更浓厚的意识形态和思想启蒙气息, 往往精神诉求大于音乐诉求,思想意义大于美学意义。 它重叠了前文所说「(国)风」、「颂」的一部分。其文艺思想上的渊源, 来源于台湾乡土文学,也与乡土文学相类(如吴浊流、钟肇政、陈映真一系)。 这股思潮在一九七六年二月创刊的《夏潮》杂志里集中爆发出来, 立场态度上混杂了民族主义、反西化、回归民间、回归现实、寻根、渴求两岸统一等多重诉求。 属于「淡江—夏潮」路线的作品,音乐上往往带有第三世界对抗第一世界、 民族主义对抗殖民主义、社会主义对抗帝国主义的意识, 但最终的发展却趋向于偏激,从艺术变为政治。

「校园民歌」路线是在前两种路线的激发下产生的, 更像一个「精英植入大众」的普及发散过程, 所以早期作品往往带有前两者影响的影子。 突出代表如侯德健,早期作品显示出浪漫的田野精神、伤感的牧歌情调、 自由的个人主义心怀和对中国民族传统的深切认同。 这一路线后来的发展,更多流入风花雪月和少年心情, 变成校园流行文化和商业浪潮。 总体而言,这一演化与西风渐渡和随经济起飞迅速逼近的商业文化相关。

「中国现代民歌」在经历了杨弦、吴楚楚等几张专辑后, 被李泰祥和齐豫的合作带向了顶峰, 创造出流行音乐中的传世精品,之后却沉寂下来。 上世纪八十和九十年代,李泰祥曾在与许景淳合作的《从台北到上海》、 《你来自何方》等专辑中延续这一路线, 但除了专业人士的喝彩,没产生多大影响。 作为一个类别,这类音乐既「缺乏稳定的创作和演唱群体」, 也「缺乏与之相应的文化市场」(见陶幸主编的《流行音乐手册》,上海音乐出版社), 即便偶尔出现,也像偌大的湖面突然漾出一朵浪花,迅即又归于平寂。 真正的影响倒是体现在费玉清《情深往事 · 直到永远》、 黄莺莺《雪在烧》、 陈淑桦《一生守候》、张洪量《蜕变》这类专辑上。 这些专辑的统一、唯美、整体风格、中国韵味以及文艺气息浓厚的制作, 无一不深深仰承了「中国现代民歌」的悠远气息。 它更像一股潜流,在台湾流行音乐的长河中,一直延绵不断。

「淡江—夏潮」路线后来在音乐上的作为,远不如政治上的作为惹眼。 它的几个关键人物,一个夭亡(李双泽),一个加入政治反对派(杨祖珺), 一个投身于原住民权益运动(胡德夫), 他们都没有更多地专事于音乐事业, 而以更突出的社会活动成为社会政治力量的一支。 后来,杨祖珺的思想进一步右倾,从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, 进而转向亲民进党和台独一路。 民歌在她的生活中依然有位置,但更多时候成了政治的附庸,成了党外运动的宣传工具。 胡德夫是少数民族后裔,父卑南族,母排湾族。 一九八四年,因海山矿难事件,胡德夫痛感少数民族利益得不到保障,于同年创立「台湾原住民权利促进会」, 并任一二届会长。 在一次次为原住民鼓与呼的活动中,胡德夫以歌曲为武器, 将「促进会」的诉求融入创作,在各种集会上宣演, 以此唤醒台湾社会对原住民问题的重视。

录歌曲、出唱片、上电视、开演唱会,这一当代最常规的音乐生活方式, 由于初期的社会政治限制和后期主要代表人物的转向, 竟没有成为「淡江—夏潮」歌手的音乐之路。 从唱片出版的角度看,「淡江—夏潮」几乎没有发表过有影响的作品, 但其音乐影响仍然不可低估,尤其是胡德夫对原住民音乐的搜集, 留下了他最大一笔音乐资产。 一九四九年以降,内地因考察不便,将台湾原住民笼统称为「高山族」, 列为五十六个民族之一,实际因历史、来历、习俗各不相同,台湾原住民成分非常复杂, 台岛本地习惯将之分为九个民族,其中,胡德夫对阿美族、卑南族、排湾族民歌的搜集保存数量最巨。

在搜集民歌时,由于语言完全陌生,胡德夫每每要跑到原乡部落住上一段时间, 和那里的族人一起生活,慢慢学习他们的语言,了解歌曲蕴涵的含义。 就是用这种笨办法,胡德夫忠实地记录下来一大批濒临失传的台湾地方民歌 (见段凯超:《胡德夫:颂赞原住民音乐的记录者》,二〇〇〇年)。

至于「校园民歌」路线,经新格、海山等唱片公司的介入提倡后一路走高, 从边缘到主流,从民间到商业,最终汇成台湾流行音乐的全面变迁。 一九八一年,虽然民歌运动渐入尾声,但民歌所培育出来的一大批干将,纷纷进入唱片行, 促成日后流行音乐风格的整体转向。 蔡琴、苏来和李建复的「天水乐集」(一九八一)、 罗大佑的《之乎者也》(一九八二), 苏芮的《一样的月光》(一九八三),是三个最重要的转向标。 此后,校园歌手们或偃旗息鼓,或转入更突出制作、更突出录音室地位的唱片生产道路, 民间竞唱渐渐演变为一种流行曲风,由此乐坛转入新时代——现代流行音乐时代。 这是唱片工业统治下的都市情歌时代,也是商业文化、传媒产业、西方潮流和世界一体化所共谋的时代。 这时期的国语歌曲,曲风有民歌影响但渐行渐远; 随时间递进逐渐糅入各种外来元素,并不断反映录音技术的最新进步。 李宗盛、童安格、罗大佑、黄韵玲、马兆骏、梁弘志、李寿全、张耕宇、 李子恒、小虫、苏来、陈扬、周治平、黄大军、陈升——这一批民歌时期的小字辈或小角色, 日后却成为统领台湾乐坛的一代栋梁——正是从他们手上, 二十世纪后二十年的台湾流行音乐,演化为一种既多样化又一体化, 表面显得无个性、内里却高度台湾风范的温和融和曲风。

业余的胜利

但是那些人,却再也没有在后来的历史上出现。

李建复当了电视主持;王梦麟成了串场子的杂拌艺人; 王新莲进了资讯行业;木吉他和丘丘录过一两张就散了; 徐晓菁嫁人去了美国,杨芳仪以教书为生,不久也嫁了; 另一对二重唱林佳蓉/许淑绢大概同样的结局。 还有包美圣、刘蓝溪、王海玲、马宜中、施孝荣、黄大城······ 他们后来在干嘛?不得而知。

台湾民歌时代的歌手,就像少年时经过的上学路上的草花,逢春而开,风吹之后也就散了,仅仅是一季。 那是一种稚嫩的艺术,没有成熟期、不会有结果、不会长大, 而是像花瓣散在路边——寥寥若干唱片,你若是不捡,便归为泥尘。 现在你捡起来,就像是那种夭折之后的东西,还和它落下来时一样, 不发育不成长不存在成年态,却自有一股十七岁的清香,从稚拙和未长成处传来,经久不变。

这是一种业余的艺术,汇聚了男女学生一时的热情。 二重唱,小合唱,少年组合,班会校会校际联会上你唱我唱——学生时期最普遍的课余表演样式, 发展为校园民歌中最习见的场景。 正像可能会在一个中学, 或一个学院中发生的那样, 校园民歌成为好友群聚的二重唱、小合唱的开心乐园——邰肇玫/施碧梧、 罗吉镇/李碧华、卓秀琴/苏文良、杨芳仪/徐晓菁、林佳蓉/许淑绢、 马宜中/王新莲、苏来/吴贞慧、周秉钧/杨海薇、杨耀东/李文心、 杨弦/徐可欣、旅行者、木吉他、丘丘、南方······ 后来任一个时期的重唱合唱,都没有这一个时期这么多、这么自然、这么默契、这么随聚随散。

这是一种业余的艺术,大明星李建复居然常跑调, 许多人加入前居然跟音乐圈从无瓜葛。 他们富有的不是音乐技能,不是成名愿望,不是对舞台的向往, 而是热情、乐趣、游戏社交的吸引。

事后看来,这种热情、乐趣、游戏社交的吸引,是对艺术的最好保护; 艺术的业余状态,是对艺术的最好保护。 它可能产生低劣的艺术,却不会产生伪艺术。 幸运的是,由于广泛的社会参与,艺术的优胜劣汰在一个相对广阔的平台上展开, 在倾动了几乎所有年轻人的情况下,台湾校园民歌竟没有产生太多低劣之作。

那种业余性还表现在,校园歌手普遍采用了无师自通的「自然唱法」。 陈明韶、刘蓝溪、王梦麟的声音,不就是每一个孩子张口即来的那种自然嗓? 当然,在论到嗓子的自然性时,我们知道任何一种唱法其实都不是天生的, 而是养成、教化的结果。 校园歌手其实也是在援引,援引他们经历过的、曾经感到亲近过的那些声音: 英美民谣、美声唱法、教堂合唱; 但业余意味着,它不是追求和刻意,而是无意识中拿来,有一种朴实的真情怀。

于是,在一个奇妙的平衡点上,业余取得了胜利, 属于幼稚的东西取得了胜利。 这个平衡点,竟已是这味道奇妙的业余艺术的顶点。 它向前迈出的一小步,比如集大成者刘文正完美的唱腔、 「天水乐集」《一千个春天》的制作极致,竟然,就跨到了这个艺术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