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些主义

胡适

原载于 1919 年 7 月 20 日《每周评论》第三十一号

本报(《每周评论》)第二十八号里,我曾说过:

「现在舆论界大危险,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,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。 那些提倡尊孔祭天的人,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。 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,就可算是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么?」

「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,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。 一切学理,一切「主义」,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。 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,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, 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,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。」

我这种议论,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。 但是前几天北京《公言报》《新民国报》《新民报》(皆安福部的报),和日本文的《新支那报》, 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,并且恭维安福部设立「民生主义的研究会」的办法。 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。 但是我看了这种消息,发生一种感想。 这种感想是:「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,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?」 什么教训呢?这可分三层说:

  • 第一,空谈好听的「主义」,是极容易的事,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,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。
  • 第二,空谈外来进口的「主义」,是没有什么用处的。 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,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。 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,单会高谈某某主义,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,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,如何能有用呢?
  • 第三,偏向纸上的「主义」,是很危险的。 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。 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,都是人所共知的。 现在中国的政客,又要利用某种某种主义来欺人了。 罗兰夫人说,「自由自由,天下多少罪恶,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!」 一切好听的主义,都有这种危险。

这三条合起来看,可以看出「主义」的性质。 凡「主义」都是应时势而起的。 某种社会,到了某时代,受了某种的影响,呈现某种不满意的现状。 于是有一些有心人,您这种现象,想出某种救济的法子。这是「主义」的原起。 主义初起时,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。 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,传播的人要图简便,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,所以叫他做「某某主义」。 主张成了主义,便由具体的计划,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。 「主义」的弱点和危险,就在这里。 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。 比如「社会主义」一个名词,马克思的社会主义,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; 你的社会主义,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: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。 你谈你的社会主义,我谈我的社会主义,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, 同用一个名词,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,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, 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, 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。 这不是「主义」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?

我再举现在人人嘴里挂着的「过激主义」做一个例: 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一个名词做何意义? 但是大家都痛恨痛骂「过激主义」, 内务部下令严防「过激主义」, 曹辑也行文严禁「过激主义」, 卢永祥也出示查禁「过激主义」。 前两个月,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,说, 「不好了,过激派到了中国了。」 前两天有一个小官僚,看见我写的一把扇子, 大诧异道:「这不是过激党胡适吗?」 哈哈;这就是「主义」的用处! 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, 所以我现在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: 「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,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。」

更进一步说: 「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,那个问题如何解决,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,那种主义如何奥妙。」

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,真多得很。 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,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; 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; 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人国际联盟问题; 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······ 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? 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,却去高谈社会主义; 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,家庭制度如何救正,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; 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,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,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; 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,「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」。 老实说罢,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, 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,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!

为什么谈主义的人那么多, 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? 这都由于一个懒字。 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。 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,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。 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,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, 这都是要费工夫,挖心血,收集材料,征求意见,考察情形,还要冒险吃苦,方才可以得一种解决的意见。 又没有成例可援,又没有黄梨洲、柏拉图的话可引,又没有《大英百科全书》可查,全凭研究考察的工夫:这岂不是难事吗? 高谈「无政府主义」便不同了。 买一两本实社《自由录》,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, 再翻一翻《大英百科全书》,便可以高谈无忌了: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? 高谈主义,不研究问题的人,只是畏难求易,只是懒。

凡是有价值的思想,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。 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的事实,看看究竟病在何处,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。 然后根据于一生经验学问,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,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,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。 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,加上想像的能力,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,该有什么样的沈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。 推想的结果,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,认为我的主张,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。 凡是有价值的主张,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。 不如此,不算舆论家,只可算是抄书手。

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。 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「主义」。 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。没有学理做工具,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,妄想「格物」是做不到的事。 种种学说和主义,我们都应该研究。 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,见了具体的问题,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。 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,把一切「主义」摆在脑背后, 做参考资料,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, 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,去做口头禅。

「主义」的大危险,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, 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「根本解决」, 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。

民国八年七月